人类正在迈入人工智能时代。各种有关人工智能的预言、讨论铺天盖地,催生众多不同的视角和声音,但有一点却是共识:未来很多职业将被人工智能不同程度的替代,包括翻译,律师,护士,程序员,记者,作家,以及绝大部分体力劳动……在这份长长的“黑名单”里,“教师”的地位晦暗不明,若隐若现,时隐时现,是否会从人类社会的职业榜中消逝,尚未形成定论。悲观派并不看好,在“学校消亡论”(如“学校”将转型为大大小小的“学习中心”)的大背景下,至少传统意义上的“教师”已无存在必要,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乐观派则信誓旦旦声称“教师”始终“在场”,无论人工智能发展到何种地步,人类教育的鲜活现场里,岂能没有教师的嘹亮声音和独特影像?
不管怎样,人工智能与教师的相遇或者遭遇,已经不可避免,无所逃于天地间,在此前提下,一个重大问题跃然而出,当教师遇上人工智能,究竟会发生什么?
首要的问题,依然是:人工智能时代,还需要教师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然后会如何?果真如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切免谈,教师们可以收拾行装走人,另谋出路了……教师的康庄大道从此沉寂进而沦为荒漠古道,最终的去处是人类的“职业博物馆”或“职业史教科书”……
大多数人必定不会束手就擒,会断然采取“否定之否定”的态度,竭力维护教师的地位,为此,需有充分的理由,理由是否“充分”,关键在于说明:
教师为何不能被人工智能所替代?凭什么不能被替代?有什么底气,或者本事,可以在人工智能的高压和绞杀下存活,而且活得有滋有味,活得很有价值感、尊严感?
对所有教师而言,这是一个迫切需要思考并回答的问题,事关生存存亡:
在汹涌而来,正在试图覆盖一切、替代一切的人工智能面前,教师有什么独特、不可替代的价值和作用?教师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的价值和作用?
这些问题倘若讲清楚说明白了,就像天光放亮,一切昭然。
人工智能时代的教师,是否依然具备独特、不可替代的价值,需要先洞悉:人工智能将为“学校”、为“学生的学习”、为“课程与教学”等,带来什么变化,以这些变化为前提和依据,再来聚焦教师是否能够在这些变化面前有所作为,以及如何作为。
对于“学校”而言,人工智能时代的学校,同样具有生存危机,它未必会“脱胎换骨”为大小不一的“学习中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学校这座“孤岛”会在信息技术带来的开放中,与外界的联系愈加紧密,学校空间的利用率、学校时间的弹性化也会大幅度提升,更重要的在于:学校的功能和作用将发生重大变化,越来越走向“精准教育”,通过“精准定位”,为学生的成长提供“精准服务”。例如,一位家长带着一位15岁的孩子,告诉学校:“我”的孩子想成为一个哲学家或物理学家,你们可以做些什么?学校应该告诉家长,“我”这所学校是否可以提供这样的帮助,有什么独特的环境、有什么老师,有什么课程,有什么方法(如提供大量苏格拉底式或爱因斯坦式的教学方法)等,可以帮助这个学生成为他希望的那类人?如果学校无法提供这样的“精准服务”,至少可以告诉家长,“我”有别的“精准服务”,有别的什么充足条件,有助于孩子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成为什么类型的人才,如服务型,善用AI型、创意型、领袖型等,——这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学校最根本的变化,学校不再是为未来职业做准备的,而是真正为人的终身学习、终身发展而准备的。如果当下很多学校的专业设置,仍然是为未来的职业做准备的,“消亡”是这类学校必将到来的命运。人工智能导致这些职业不存在了,学校怎么存在?如果“毕业即失业”,这样的学校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同样是“准备”,人工智能时代的学校准备,是“精准准备”,因此,未来的“学校特色”,都将与人才培养与能力提升的“精准特色”有关,也只有这样的“精准”,才可能带来真正的“个性化教育”。这是基于大数据的人工智能时代带来的特有优势,资源既丰富,又精准。
对于学生的学习而言,在学习目标上,首先是“人之为人”的普遍目标,它的重点不再是习得为将来从事某个职业而需要的特有知识、技能与方法,而是拥有合理的价值观,强大的创新思维与能力,以及自主学习的能力等,这些都是真正“成人”,并走向“终身学习”的基础性、根基性前提。如果说人工智能可以替代“立功”、“立言”,但却无法替代“立人”。人工智能时代的学生学习,更加侧重于以“立人”为目标的“打根底式”的学习;其次是特殊目标,它与学生的个性化需要有关,是真正的“学以为己”,满足自己的兴趣和需要的学习,形成个性化的知识体系,而不只是适用于所有人的标准化知识体系。学校教育可以提供的“精准服务”的成效质量如何,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声誉如何,都取决于学生的个性化学习需要,是否以及多大程度上得以满足;在学习资源上,学生获取知识与方法的来源与途径,不再局限于教师与课堂,学生会使用Sri,Cortana,Alexa等人工智能寻找学习资源,也不再拘泥于制度化、固定化的“课堂时间”,“既然人工智能创造了多元化的知识来源,学生为什么要在课堂里听教师讲一、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来获得他可以通过其它各种可能更加灵活多样的方式也能够获得的知识?”这一质问将会使教师“芒刺在背”、“冷汗直流”……与此相关,是学习方式的改变,移动电话、平板电脑、掌上电脑等便携设备使学习不再局限于固定和遇到的地点,它改变了现代社会知识的性质与来源的同时,也改变了知识习得的方式,最终“移动学习”与“固定学习”并驾齐驱,“线上学习”与线下学习比翼齐飞,人工智能与人的智能交融共生的新格局;在学习伙伴上,昔日近乎同龄的“学习共同体”成员,将会发生质的变化,学生的年龄差异会加大,来自学前教育的“混龄教育”将会逐步蔓延、延伸到不同学段的教育。例如,斯坦福大学提出开放式大学的概念,本质上是“混班制”。学生在一生当中任何六年时间里完成学业,即可拿到本科学位,有些人可能一生当中很多年进进出出。造成不同年龄段的人混合学习,未来的学习竞争,可能不再仅仅是同龄人之间的挤压、竞争,会有更多的老、中、青不同年龄人的较量。教师的纠结与焦虑由此而生:学生之间的个性差异愈发复杂,如何实现个性化定制与个性化教育?
对于课程与教学而言,各种课程资源、课程定制的丰富性、专业性,已无需学校和教师过多参与,课程外包或订购逐渐成为主流。课堂教学的“人工智能化”已是大势所趋。例如,除了白板之外,未来的显示屏可能大到覆盖整面墙壁,可以操纵显示几乎任何课堂需要的内容。这样的课堂,智能屏幕成为现代黑板,智能课桌成为现代课桌的升级版本,教师可以随时插入并控制屏幕与课桌。这些联网的平板提供了与智能手机相同的在线资源并实现“课堂在场”。教室布局而来的变化、全新教学方法的变化、在何时何地进行教学的概念变化,都将在未来的课堂里整体性、一体化发生;这样的课堂,必定是线下实体课堂与线上虚拟课堂的穿梭转换,学生在线上通过网络社群、创客空间与智能机器人进行个性化的自主学习,在线下集中时进行分享、交流、讨论、练习、创造等活动。人工智能时代的课堂,如同有人所言,会更加趋向“个人导向的系统学习”,它是介于“碎片化学习”与“学校内系统学习”之间的课堂学习方式。与纯粹的学科导向不同,学习者更多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问题解决需要,选择学习的内容与学习路径,而不只是按照学科知识体系的要求去进行系统学习,在此过程中,通过平时碎片式的“零存”,最终实现系统性的“整取”,将碎片化知识按照个人的需要,逐步建构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这样的课堂,教师可以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和大数据,更加精细、精准地了解学生特点、个性和需要,例如,戴上一个软件,教师大致可以知道哪一个知识点、能力点、方法点学生会了,什么还不会,利用英语语音分析智能软件,学生跟它讲一句,它马上一点一滴地帮助教师指出学生的发音问题在哪里、怎么改?又如,人工智能技术能够让教师知晓哪些学生在听“我”讲话、走神、睡觉,甚至可以通过脑电图了解学生课堂上的思维走势和情感波动……
到此为止,已经无需对人工智能带来的改变做过多描述,现在最紧迫的问题依旧是:既然如此,教师怎么办?什么可以被人工智能替代,什么无法被替代?教师需要做出什么改变,才可能适应这个变化,并掌握主导权,重新置于时代的潮头之?
可以被替代的,是那些需要重复做的事情(如布置作业、批改作业),需要大量信息资料搜集、数据积淀和分析的事情(如把很多教师的教学经验汇聚到机器这里,计算所有的可能性,找到最佳路径),需要精准定位的事情(如学生的个性特质、个性需求,学生的学习难点、障碍点等),这些事情的被替代,是对教师的解放,当人工智能可以随时随地地用更精准、更有效的方法来教学的时候,何乐不为?
什么是人工智能无法替代的?决定教师能否被替代的,不是人工智能,是教育的本质,是学生的需要,是贯穿其中的是不变的教育之理,教育之道。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在思考并回答“人工智能时代,什么将发生改变”的问题,与此同时,还需提出另一问题:“人工智能来了,什么不会改变?”这个明确了,人工时代的教育,就围绕着这些不变的东西“教书育人”。
首先,不变的是教育本身,无论它通过“学校”,还是“学习中心”,或者“社区”等其它载体,人类始终需要教育,人工智能本身的发展、使用也始终离不开教育。既如此,“教育在”,则“学生在”,“学生在”,则“教师在”。我们无法想象只有学生,没有教师的教育;其次,不变的是教育的本质与真谛,教育是为成人、育人而生的,是为叶澜教授所言的“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而来的,是“为人的一生幸福奠基”而变革与发展的。不论何种时代的教育,概莫如此,任何人工智能都不能改变这一真谛;再次,是学生成长的需要。学生的素养与能力,不会自动发生,也不能只凭自学养成,学生的成长,始终需要“教师”这样的引路人、互动者、对话者、帮助者和陪伴者,这些角色,是人工智能时代教师最需要承担的角色,他们是陪伴学生在人工智能时代的重重险滩和荆棘中前行的人,是通过赋予学生自主学习能力和创新性思维,给予学生打破旧知识,创造新知识能力的人,从而是引导、帮助学生在人工智能的世界里,赢获不可被替代的自主、自立、自强和自由能力的人。
人工智能时代的教师,需要具备三大本领,才能成为依然被学生需要的人。当教师遇上人工智能,特别需要的是“爱商”、“数商”与“信商”。与人类的智商、情商相呼应,“爱商”是教师最核心的情商,“数商”和“信商”是教师最重要的智商。
“爱商”与价值观、情感实践相关。这是人工智能无法给予学生的。教师首先应是仁爱之人,具备“爱的能力”。这种能力兼容了“情感之爱”与“理性之爱”。它不是有条件、有选择的“小爱”,而是无条件、一视同仁的“大爱”,不是“抽象的爱”,而是“具体的爱”,不是“模糊的爱”,而是“清晰的爱”,因此,他能够精准把握、了解、洞察学生的成长需要与个性特质,及时给予细致入微的个性化关怀、呵护、尊重,因而可以让学生在充满了编程、编码、算法的冷冰冰的人工智能世界里,依然能够感受到人性的温度、生命的温暖和仁爱的力量,进而学会相互传递温暖和仁爱。
“数商”与“大数据”相关。人工智能时代脱胎于大数据时代,两者相伴相随。数据是人工智能赖以运行的基础。人工智能进课堂,首先意味着大数据进课堂,包括学生预习的数据、作业数据、复习数据(如错题集、收藏集等复习资料数据)、试卷数据等。大数据会帮助教师判断什么内容是学生感兴趣和需要的,什么内容可能面临困难和障碍,什么时间节点上出现何种转折和变化,以及接下来教师的教学应该走到哪里去?“数商”与当下倡导的“数字化胜任力”有关,它表现为对数据的敏感与热情,对数据的搜集、整合、分析、利用和生成的能力,更体现为创造新数据的能力,同时,也是将数据转换为教学目标、教学方法和教学环节的能力,这将是教师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教学新基本功。大数据时代的教书匠及其内含的工匠精神,由此将被赋予新的核心内涵:“数据精神”。
“信商”与“信息时代”相关。除了数据之外,人工智能时代每日涌现的信息,尤其是各种教育教学信息,将更加势如潮水,滔滔不绝……面对这些信息,教师同样需要具备“信息化胜任力”,具体涉及到如何检索、辨析、判断、提炼、整合、利用和生成各种信息的能力,只有具备这样的能力,才能避免教师在信息潮面前失去方向、丧失自我,才能实现庄子所言的“物而不物,故能物物”,让教师成为主导信息的人,而不是被信息主宰的人。
教师要拥有高超的“爱商”、“数商”和“信商”,根底在于持续学习的能力,特别是移动学习的能力,综合运用手机、平板电脑等各种信息技术媒介与工具的能力。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人工智能时代一样,对教师的学习能力有如此高的期待和要求:不学习,就淘汰,不持续学习,就落伍,就消逝,就泯然于众生之中……
当教师遇上人工智能,这已经不是传说,不是遥远的想象,更不是玄想或臆想,而是正将到来,必将到来的现实。
作者|李政涛(我校教育学部副主任,我校“生命·实践”教育学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人民教育 2017年第15-16期
编辑|吴潇岚